三:骂我恩人就是找死(2/5)
傅仇脸涨红。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疼的。他这几月专门抽空让书记员给他扫盲,挑灯夜练,才会了那么几个字,怎么就,怎么就!
他赶紧大叫:“山顶有埋伏!注意躲避!注意躲避!分两头撤!”
季冷子就跟没听到似的。
果然没过一月,电报又来,还是简短的三个字:[马上回。]
果肉又杵到了季冷子鲜红的嘴唇前。
傅团长在北边一连打了几次胜仗。而在医院,每天都有人死去。血液、残肢、内脏;绷带、药物、手术刀;呻吟、求救、死亡,季冷子每天忙得不见天日。夏天时有战俘在病床上被打死的事,倒像是微不足道的一件旧历史。
雪原已变焦土。
几人纠缠几下,遂走了。
“他说什么也不肯撤,直到支援到了,他才倒下来。”
这天季冷子刚从手术台上下来,一个电报员就在门外叫:“季医生,有你的电报!”
季冷子被欣喜若狂的兵叫过来检查,陷于高热的傅团长抓住他的手,像瘦鹰般钳着不撒爪。
浑身白的士兵爬过来:“团长,说是天亮之前肯定得打这过。”
哦,原来是跟人学会了那几个字,才写下发过来的。麻药没了,季冷子给他重新消毒缝合上药:“不要公器私用。”
铺天盖地的枪声炮火声刹那间一触即发。满山白雪上绽开红花。山坳之中的九团腹背受敌,显然是被预判了位置,来了个包抄。
傅团长心一动,说了:“季医生,你好像个女娃。像我姐姐。”
傅仇把脖子上坠的那副银手镯掏出来。手上的血在衣服上擦擦,没擦干净,又在地上找点干净的雪洗洗,才稍微利索了点,摸着手镯晃晃铃铛,在脸上傻笑。
参谋来来去去搜到一架。傅仇踢他一脚:“给我装弹。”遂爬起来猛地一窜,对着渐渐汇合的鬼子就是疯狂扫射:“都他妈给我死!狗日的!狗日的!”鬼子应声倒下,炮火却又轰击而来。直炸得人耳朵要出血。
傅仇顶着机枪在沟壕内疯狂扫射。前面扫完,背后的换弹手中弹倒地。他薅住一个兵:“给我换弹!”又调转枪头对着背后射击。一圈打下来,鬼子摇晃倒地数几十名。
“团长,团长,咱们赶紧撤吧!”
不知怎的,他心里想的竟然是夏天时季冷子坐在石板上吃瓜时,那双灵活修长的手。
傅团长一把把人赶走:“你、还有老吴,你们赶紧去报信儿,叫支援!这鬼子不能放!放了他们下一步就要扫到后方医院去了!”
“没吃过?也是。看你戴着个眼镜儿,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。肯定没吃过。来,我给你剥。”
“我当时就是想着,等都红了,就摘了送给我恩人尝尝。送给你尝尝。还专门弄草给盖起来了。怎么样?嘿嘿。”
把块石板使劲吹吹灰,又用衣袖擦擦:“坐着吧,坐着吃。”傅仇想不出来该怎么对恩人更好了。
傅团长跟条摇尾巴的狗样,欢实地围着季冷子打转。
季良洗洗手。说那好,下次不要再躺着进来。
一路人往后撤到个山窝窝里。身边的参谋直说人员伤亡早已过半,唉声叹气地听着他心烦。背后火光冲天,炸得傅仇耳廓嗡嗡直作响。
直到东方渐白,才从远处茫茫白雾中隐约出现一长条黑色的蚂蚁。傅仇回头跟部下发手势号令。一抬眼,远处山岗上突然出现个人头。
傅仇又跟对面乌泱泱的蝗虫对干了半个多小时。搞得浑身跟刀砍了似的全是血。伤口都跟火熛了一样皮肉都卷起来了。
晃完手镯,傅仇给东西塞回去。在满鼻子的硝烟之中七拐八拐,摸到两把长枪,对着对面就放火。
“干他娘的!叫你打!叫你打我!”他怒目圆睁,眉毛上的冰碴又白又凛。
可惜这保证好下,但实际嘛,实在说不准。
第一次吃到,是在最后那次扫荡前,同行的兵饿虎扑食般摘到手分给他的。
姐姐,姐姐,今天这仗真他妈难打。姐姐,姐姐,你说要是真死了,谁来给我收尸啊?不得又麻烦恩人。姐姐,姐姐,要是这次死不了,又麻烦了恩人,你说你的手镯能答应送人家吗?
他一向只认自己命不该绝。今天这仗,在以往六七年的摸爬滚打中,也算不得是死绝的路。他抬手:“还有机枪没?给我。”
季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傅仇把狡诈的鬼子翻来覆去暗地骂了几遍,才又趴着伺机而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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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脱了手套出去,跟人到了电报室,又冷又木。纸打出来,上面竟只有三个字:
季冷子吃完了这一口,傅仇才想起来这是他刚刚吃过的。唉!怎么能让恩人吃被吃过的东西呢!要吃得吃好的,干净的。傅仇赶紧又剥好一个:“你吃这个,你吃这个。”
此后傅仇一去又是大几个月。湖边日落又升起。雨下了,又晴;水涨了,又枯。水云游走,天又凉起来。
09
这狗日的日本鬼子!
手术一做就是七个多小时。傅仇被拼拼凑凑又成了个人。整整两天一夜,这个桑庄唯一活下来的年轻汉子终于睁开了眼睛。他喃喃叫着:“姐……姐……”
可怜。就鬼子不可怜。傅仇拖着季冷子就回头往山上走。暮色笼罩,山间青翠染成金黄。傅仇上了山,就在乱叶杂草中乱窜。晶亮的汗珠在他脸上四处淌。
蝗虫缓缓靠近围拢。傅团长身后不剩百人。
足足是以一敌十的较量,傅团长竟也应下了。
季冷子拾掇他就像老农拾掇绵羊。伤口处理完,傅团长汗如雨下。也应下不再犯。他下保证:季冷子,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。这回你又救了我半条命。
果子被掰成两半,傅仇赶紧把肉凑到季冷子脸前:“快快快,要流下去了,快快快,吸吸、你吸吸。甜死你,我保证!”
“团长!团长!”
傅仇果然食言了。他又像第一次那样,整个人不成人形地被抬到季冷子面前。
此时的傅仇卧在雪石之后,身下皑皑白雪已经被他暖得化成冻水。傅团长打着抖问:“侦察兵!狗日的鬼子什么时候来?”
汁水已经往下流,涂到他手上。在发亮。
季良问是哪里发来的。那人说:七十二师第九团。季良心里便有了数。
“喏,你看!你看。八月瓜!都红了!”傅仇抱着一堆紫色的果实从满眼的绿色中钻出来,金色的晚霞在他手下晃动。“你尝尝。可甜了,我上回打这过,早就看到它们了,就是当时还没红。就想着再等等。”
[季,可好?]
很甜。
他一个无亲无故无友无家的人,怎么会收到电报?
情况还远远不是很乐观。傅团长烧得神魂俱散,迷惘中
冬夜的山跟死了一般的寂静。白雪铺满绿叶灰石,浑圆朦胧的月印在天上,悄然注视着山中匍匐的一群群温热之躯。第九团今日有个军令:伏击前来扫荡的日军半个师团。
“姐姐,姐姐。”他对着季冷子叫。
傅仇龇牙咧嘴地骂他也会说风凉话了。
08
山风吹来,带着雪的冷气,又浮着血的腥热。
10
“你他娘的话怎么这么多,叫你去就去!老子死不了!”
季冷子终于还是咬了一口。
傅仇嘿嘿地笑:“失手,失手。给鬼子捅了个窟窿。”他说得倒轻巧。季冷子剪开染血的绷带,胸膛上少说大几个豁口血洞。腥热的血似乎比别人的更红。傅团长嘴白花花的:“给你发的电报收到没?他娘的字真难写。”
几个跟紫番薯一样的果子被扔到季冷子怀里。季良看一眼撞到身上的果子,中间白色的果肉裂开个大口子,黑色的籽并排剔透,是通草果。他的家乡山上也有。但这种山野敝物向来是无法进入大家之门庭的。季良从来没吃过它。
很快枪弹见底。傅仇把枪往石块上一砸,那枪就歪扭烂得不成型。他从沟壕里往两边撤,拔出手枪对着山顶一放,一个机枪手正中眉心而倒。
皮开肉绽,多处弹穿,傅团长浑身没一块好皮。两个抬着担架满头纱布的兵急得要哭:“季医生,季医生,救救我们团长吧!”
恩人缓慢吃着果子。瘦条条的,坐在灰石板上,吃得细致妥帖,看着竟然有点……可怜?
季冷子什么话也没说。埋头给他拾掇,尽管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傅团长这回是肯定活不成了。他哪像一个人啊:脸上血淋淋的,身上到处都是窟窿,就算没断手断脚,这血流也给流死了。
傅团长回来的时候正好过了一个月。不过不是意气风发地登门而入,而是又被一台担架抬到季冷子面前。
季冷子冰冰凉凉地扫了傅仇一眼。
“可是团长……”
傅团长哪里懂得他什么意思,只觉得他怕有毒。他先嗦掉一半果肉,发出“稀里哗啦”的粗犷声。咀嚼几下,“噗噗噗”朝着山野四处发射黑色的子弹:“好甜!我说吧,真不骗你!”